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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袁志英:我在吉米当赌棍

2017-07-18 袁志英 在场主义散文

我在吉米当赌棍

文/袁志英


1999年7月,怀揣一纸优秀毕业生证书,我回到故乡,等待分配。


没有足够的钱,没有任何背景,任凭再有能力,能被分到哪里?不敢奢望。住的地方不漏雨,是我在双向选择会上唯一的要求。


我们是中心校,缺人。房子不漏雨。你来,还是干你的专业。吉米乡中心校校长的这番话太诱人。从小生活在农村,出门便爬坡,我不喜欢山。吉米这个地方,海拔不算高,1000来米。但据说抬头望山,帽子会掉。可既是中心校,按本土的地理环境看,学校应该不会在很高的山上,且还能干自己喜欢的幼儿教育专业。会场转一圈下来,我已经相信不会有比这儿更好的了。没再多想,便胡乱地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9月份正式上班,才知这位校长真没说假话。离最近的街道还有2公里泥巴路的吉米中心校,教师宿舍确实不漏雨。只是山区的夜晚,很黑。竹制的天花板里却很是热闹。耗子们笃笃笃,冲过去;笃笃笃,又杀过来,其间穿插着吱吱吱的撕咬声。它们是在开运动会吗?还是决斗?偶尔,还有带着骚臭味的不明液体滴到我脸上。太困,懒得追究,用被子一擦,捂头继续睡。我害怕耗子。每个白天,我都要仔细查看天花板有没有破损——实在担心夜里掉下来一只肥溜溜的大耗子,那场面一定堪比好莱坞大片。



山区没有其他可供消遣的活动。白天上课,时间过得还算快。下班后唯一可看的电视,信号又不好,还经常停电。太无聊。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和家属就相约打牌。他们常常从下午四五点打到凌晨。我不识牌,更不喜欢打。也有人约过我。


天天只晓得打牌,没追求。我是不会打牌的。我性格一向很直,语气极不友好,让约我的人很是悻悻。后来,他调离了吉米。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


那时我爱学英语,并报了英语专业的自考。在 “斗十四”(本地一种牌)三番四番的乐呵声里,就着一台随时会卡带的老式录音机,我坚持每天早上6点准时起床,跟着磁带听读英语一个小时。天若晴,7点跑步上街,吃完早饭再跑回学校。傍晚,偶尔我会独自到学校随近的水库看日落,背单词,顺便想些心事。夜里,耗子们的打斗声,是激发我文字灵感的源泉。曾在市报上发表数篇文章,耗子们功不可没。


学,能致用,应是对学者最大的安慰。我是吉米乡唯一一个幼教专业毕业的老师,要不时下乡去上示范课,指导其他幼儿老师。其时,吉米乡有三个村小,距离都在10公里以上,尽是山路。晴天一把刀,雨天一包糟。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考验我,连续几次到村小搞教研,都下大雨。雨水泡过的黄土很滑,也很黏。不能快走,走快了,容易踩滑,一滑必定一屁股摔在地上,有时还溜出去老远。得走慢些,但又不能太慢。前脚小心地迈出去,再迅速抬起后脚。抬得慢了,后脚就只是脚,鞋子已被稀泥毫不客气地留下。因为掌握不好节奏,每次我都摔得腿青屁股肿,跟个泥人一样。记得有一次,我从一个约50米、近乎垂直的陡坡上一摔到底。待站起来时,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裤子磨破,两只手上全是血和泥。想到那一双双童稚的、清亮的眼睛,我硬是按捺住立马打道回府的冲动。直到上完那堂示范课,才去找村里的医生给伤了的手上药。



从小吃惯了苦,这些对我来说,都没啥。


吉米乡中心校幼儿园,有近200名幼儿。教室上方蛛网遍布,屋顶的瓦片随时会掉,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墙砖上的水泥大部分已脱落,哪怕轻轻开门、关门,也会震得墙上的砖直晃。都九十年代末了,教室里的桌凳,还是六七十年代扫盲时用的长条桌凳。桌子两头高低不平,桌面坑坑洼洼。凳面也不平,还窄,凳腿老高,几乎每个孩子坐上去,两条腿都在打秋千,常有孩子摔得四仰八叉。个头稍小一点的,坐上凳子都困难。数次跟学校领导提出更换桌凳,领导都说:嗯,这个想法好。我们尽量想办法。连买一盘教学用的磁带都要写几次申请,能指望短时间想出办法来?!


泥地的操场上,一个锈迹斑斑的攀登架,摇摇欲坠;一个铁制的转椅,早没了椅圈,一不留神,椅面上的焊缝就钩住孩子的衣裤。怕划伤孩子,必须禁止玩这个。唯一完好的,是那个水泥和砖砌的,足有3米高的滑梯,没有护栏。不管天晴落雨,一下课,孩子们就一窝蜂往滑梯上窜。哪怕亲自站在滑梯边守着他们,我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闪失。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大型的活动设施太贵,买不起,买些小的,如雪花片、积木一类的总行吧!跟领导一说,领导白我一眼:再小,不也得花钱?你有钱你就买。


我没有钱。我只能想办法找不用花钱的东西给孩子玩。搜集娃哈哈瓶子,用它当哑铃教孩子们做哑铃操,还可以玩打保龄球;拜托家长带些竹片,弯成环状,再缠上各色皱纹纸,花环操的道具就有了;将十来粒玉米串一起,串上几串,可以玩拣子游戏;弄来一些沙,之前从没用过针线,我居然亲自缝了十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小沙包……


然而,山区可利用的免费资源毕竟有限,加上私立幼儿园的兴起,更多的家长将孩子送到了环境和设施都比中心校好得多的私立幼儿园。生源一减少,学校为节约开支,逐一辞退了那几个代课的幼儿老师。到后来,整个幼儿园60来个孩子,剩我一人负责每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学。洗午餐用过的碗筷,夏天还好,一到冬天,没有热水,洗完那些碗筷,我的两只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当你每天跟工作疲于拼命,所有的梦想都是空想。


吉米中心校的幼儿园和小学离得较远,幼儿园在一个很偏的角落里。以前,有那几个代课老师在一起,可以聊聊天,遇事还有人搭把手。现在,连个说话的大人都没有,每天面对的就是一群不哭就闹的孩子,情绪无从渲泄。我不是自闭的人,我渴望交流。人生中,谁不遇到一点事?这些事又不可能对一群孩子说。压抑,郁闷,憋屈,是那段日子我仅有的感受。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孩子拉肚子,给他洗了屁股,重新换了裤子。刚转过身,他又哭着来告状说别人笑话他。实在受不了了,我张开嘴巴,用尽力气,对着那孩子“啊啊啊”直叫。见我这样,那孩子一下懵了,吓得赶紧闭上嘴,其他孩子也都奇怪地看着我。叫着叫着,我竟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不用照镜子,我相信我原本就比较黑的脸一定更黑了。那么努力有什么用?到头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到那些小学老师一下班就吆五喝六喊打牌,至少在牌桌上,他们还有人陪着说说话。我突然羡慕起他们来。也许,我应该换一种生活方式 ,才能融进人群,远离孤单。学会打牌,无疑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


听说我要学打牌,同事说太阳终于从西边出来了,都争着教我。


学打牌比学拿筷子吃饭还要简单。他们肯定地说。



事实果真如此。不到10分钟,我学会了“斗十四”。还等什么呢,教我的同事喊来两人,立马开始实战。学的时候还好,可以慢慢把十几张牌在手里一一码好。而一旦来真的,那几个都是老手,摸牌速度快。我是上一张还没放好,又该摸下一张。稍不注意,刚码好的牌又全掉地上。一时手忙脚乱。也不会算账,每盘都是同事帮忙算,我只管付钱或者收钱。


都说“棒棒手(新手),惹不得”。那天我手气太好,胡了好几把满番,赢三家。下来一数钱,居然赢了100多块。我暗自高兴,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才200多点,打两圈牌就能赢半个月工资,还有人陪着说话,真好。一看时间,下午6点过开打,现在已是凌晨,时间过得太快。回到寝室,困得睁不开眼,倒头就睡着了,哪还有心思担心会不会有耗子掉下来?


第二天,其他同事听说我赢了,相约晚上继续“战斗”。昨天赢了别人的钱,不答应又觉得不好意思,万一再赢个百十块钱岂不更好。于是晚饭过后,我又坐到了牌桌上。谁知那天手气特别背,难得胡一把牌。一圈完了我就不想再打。那三个人意犹未尽,都劝我,说下一圈换了位置手气肯定会好的,我若一走,又三缺一。我只好硬起头皮坐下来。第二圈更背,不但把昨天赢的100多块输光,还倒输了80多。有些心疼。


第三天,想把输了的钱赢回来,我开始主动约人。不料又倒贴60块。两天功夫,半个月工资就这样没了。那可不行,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明天还得继续打牌。


赢了还想赢,输了想捞本。就这样,我天天泡在牌桌上。


后来,我又学会了扯“贰柒拾”(本地一种字牌)和搓麻将。这下可好,除了玩“斗十四”,每天不是这个约我打麻将,就是那个约我扯“贰柒拾”。感觉一下子忙不胜忙。忙,会让人忘却很多东西,包括最初的坚持。


起先我是晚上才打牌。到后来,不管白天晚上,有空就打,甚至通宵,有时因为打牌饭都顾不上吃。我赢的次数少,输的多。输得最凶的一次,四圈牌一共输了1200多。我的母亲想换一台21寸的彩电,价格也就1200左右,可她一直舍不得。若是知道我打牌输了这么多钱,她会怎样骂我?


我当然不会主动讨骂。对我来说,输赢并不重要,我只享受打牌的过程,这个过程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愉悦,抑或是麻痹。就像吸毒犯离不开毒品,我已离不开牌桌。要是一天没摸牌,心慌得就像有猫在抓。一听到有人喊打牌,我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两眼放光。


那个曾经被我鄙夷没追求的同事,某天回学校来,见我在打牌。他看了很久,一脸的问号:


余威,你以前不打牌哒?咋现在这么熟练?像个赌棍。


我迅速碰了对家打出的一张牌,然后飞快地丢出一张,再甩出一句:我就是个赌棍。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图据网络)


袁志英作品

【获奖作品】袁志英《遇见白塔》海之魂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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